“孩子們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跑”,這是杰羅姆·大衛·塞林格在《麥田里的守望者》里的描述,“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他捉住”。不知為何,每次讀到這里,我總是能想到自己的求學生涯與從教生涯,或許這也就是二十年前我選擇當一名老師的原因吧。
回想高中求學時的我,用當下的流行語概括,絕對是一枚不折不扣的“學渣”。只記得當時自己似乎還在中考沖擊重點高中失利的夢里恍恍惚惚。但不曾想,我還沒明白高中是怎么一回事,課堂就已經像一列奔馳的列車呼嘯而過。我只能看著同學們談笑間解題過關,而自己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失望與希望并存、焦慮與痛苦相伴的掙扎之后,走上了厭學的道路。
前桌的兄弟大概是覺得學的內容太簡單了,從而迷上了上課看武俠小說;而我是發現學的內容太難了,根本聽不懂,也只能靠他的武俠小說麻痹自己。我不知道那年我到底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談了多少次話,只依稀記得每天的上課總是快樂的,因為有“刀劍”相伴;每天的課間總是痛苦的,因為有老師“相約”。要找我談話的老師實在太多了,以至于每個十分鐘課間我都是行色匆匆。當年談話到最后,我變得如同一潭寂靜而深沉的死水,老師們的談話再也無法讓我泛起一點波瀾,因為當年談話的雙方似乎都沒有理解對方,一方滿懷歉疚但是無計可施只能屢教不改,另一方怒其不爭但是也無計可施只能苦口婆心。
上學對當時的我來說,就是背著書包來到學校——當然當時自己不止一次把它想象成監獄——然后在抽屜里捧著一本武俠小說,再然后恍惚間看見我從不搭話的同學紛紛離座——下課了,再然后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起放學、離開。我像只對班級無害的昆蟲,就這樣在教室無人注意的角落里編織著屬于自己的武俠夢。當年的父母也關心我,但是也不理解我,周末就把我送到某重點高中退休老師的輔導班里,試圖讓我感受一下濃厚的“學習氛圍”,學到零星半點的“武功秘籍”,但問題是課內知識都幾近于零的我,到了那個人聲鼎沸、精英匯聚的輔導班里,更顯得格格不入。
當時的我很喜歡古龍《天涯明月刀》中的傅紅雪,一樣的郁郁寡歡,一樣的孤獨無語,只是他是刀法無雙的俠客,我是前途渺茫的癡人。他明知復仇無望因為他根本就與傅家無關,但依舊要往前邁出像尺子量好般的步伐;而我明知未來無望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未來,但依舊要往學校邁出設定好的步子。未來對當時的我來說似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哪是什么哲學命題,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時時折磨我讓我不能安寢的現實問題。
若干年后,我成為班主任老師,管理起由全年級所有成績最差、受處分最多的學生集合而成的班級時,我想到曾經自己的成長經歷。如果現在當老師的我遇到曾經的那個我,會怎么教育“他”呢?或者換個思路,曾經的我最期待遇到怎樣的教育呢?
當我給學生講曾經那個迷茫而絕望的我的時候,許多學生都瞪大了眼睛,覺得眼前這個老師怎么曾經也有和他們一樣的困惑與痛苦。
我不喜歡自己求學的經歷被理解為“迷途少年逆襲成才”的典型案例,我覺得,所有的迷惘與困境都屬于成長的一部分。真正的教育,應該就像黑柳徹子的《窗邊的小豆豆》中所描繪的巴學園一樣,允許犯錯、允許改正;一時做不到,像小林宗作先生也會慢慢等待,哪怕當年像我一樣迷茫絕望,最終也能找到一條自我覺醒的道路。為什么不能給迷路的孩子一段等待的時間,非要立即揪著他拽著他到我們認為正確的道路上呢?我理解他們,因為曾經的我和他們一樣,每天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去學校,總還是抱著一絲一毫的僥幸希望。我也相信他們,每個人和當年的我一樣,內心還是希望自己進步的,只是少了一點契機,少了一點時間。
所以我把自己下決心改變后就每天爭取進步一點點的心態和他們分享。不要追求自己短時間內突飛猛進。我當時先把上課看武俠小說這個念頭給斷掉了,然后給自己一個任務——不管聽得懂聽不懂上課內容,每節課拿出一個小本子,記上兩句筆記就算完事了。當時沒有人鼓勵我,我就自己鼓勵自己。雖然后來記了滿滿一本的筆記,其實我都沒看明白,但每天我只給自己一個小目標,每天只追求進步一點點,哪怕多寫幾個字,至少讓我覺得我走在改變的路上。
我對學生的要求很簡單:每個人都定一個簡單的小目標,要是怕自己做不到,就給自己定個簡單的時間期限,一節課、兩節課、半天、一天,做到了就給自己鼓個掌。
在我看來,理想中的教育不應該指向成功,而應該指向成長。
前者是用分數的鍘刀齊刷刷地砍掉一批人、淘汰一批人,再用工廠質檢員的身份給剩下的每個學生蓋上“優良產品”的戳,然后等著這批產品遠銷世界,若干年后再帶回來一枚“優秀校友”的章。曾經在分數鍘刀下幸存的我在看中高考后鋪天蓋地的喜報時,常常在想:拋開喜報上那些春風得意的學生外,剩下的人怎么樣了?去哪里了?他們有沒有得到老師同樣的祝福與鼓勵,得到學校溫暖的關心與擁抱?
總有專家強調,教育是慢工出細活,但也總有老師在介紹所謂立竿見影、藥到病除的教學經驗。某些地方超級學校的教育管理(姑且稱之為“教育”)是這樣被描述的:學生從早上六點起床到晚上十二點就寢,一天十八個小時精確到分,被安排得細致入微;從入座即靜、入座即學到激情背誦、站立早讀,各個環節都指導得秩序井然;頭上有無時無刻不在的監控在看著你,窗邊有手持手機時刻取證的人員盯著你;從早上有沒有在教室偷偷吃飯,到晚上有沒有偷偷脫去校服,動輒檢討反思……有時常常想,窗邊的小豆豆如果不幸沒進巴學園,而是到了這里該會怎樣?蘇霍姆林斯基到了這所學校,又該作何感想?教育到底是為了人的全面發展,還是為了管理者的“全面發展”?
相比較而言,我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大舉措,只是慢慢等著,并且努力每天給學生找到一個比昨天更為進步的地方。我每天下課前都要在全班面前表揚一個學生,積累多了就偷偷打個電話,用夸張而又肯定的語氣告訴他們父母“最近孩子變化很大,進步很大”,讓電話那頭以為又要收到老師“狂轟濫炸”的家長恍然大悟:“哦,原來我的孩子也能得到老師的主動表揚啊!”這種驚喜與自豪,讓電話這頭的我想象,當年我爸媽知道我認真努力了,也應該是這樣的反應吧。電話打得多了,我發現,家長在重視,似乎曾經已經死寂一片的心又有點“心潮澎湃”,學生大概是覺得“老師在關注我們吧”,或者“今天剛剛受表揚總不好馬上犯錯吧”,多多少少也有了變化。有個曾經高一高二兩年基本一上課就倒頭睡的學生,竟然也因為不想辜負母親的期待而睜大了眼睛在課堂上發呆……這個發呆的孩子被我發現了,我當時特別表揚了他,因為他和我一樣,都在努力嘗試理解自己根本聽不懂的內容。這孩子后來成為我們班的副班長,然后和大多數孩子一樣,考上大學,然后出國留學。他只是我們一個班級學生的縮影,現在那個班級的孩子也不能稱為“孩子”了,有考上師范大學讀研后當上老師的,有考上職業學院然后留校做專業技能老師的,有成為街道公務員的,有成為公司職員的……雖然身份各異,但我想,他們若是回憶起來,或許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他們和我一樣,都曾經在困境之中通過自我改變走出了一條和原來的生命軌跡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這樣想來,我的教育初心或許很簡單,就像當年我選擇師范時所想的那樣:
一個人一輩子的人生軌跡可能就因為老師無意中的一句話或者他自己一個小舉動而發生變化,這或許就是教育的神奇與偉大之處。教育是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的過程。我曾經被推動過,被喚醒過,被改變過,所以我也特別想去推動其他人、喚醒其他人、改變其他人,所以我經常給我的學生講我曾經是“差生”的故事,也勉勵他們超過曾經的“差生”老師。
我的每一屆學生中都有選擇當老師的,現在有不少學生也已經成了人民教師,或許他們在工作中也會遇到某些孩子,從而讓他們想起他們曾經的老師或者曾經的他們自己吧。是的,我們都想把他們捉住,因為曾經我們也是“在懸崖邊亂跑的孩子”。
(作者單位:浙江省溫州市第十四高級中學)
作者: 周 楊 教師博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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